迤逦读诗无人看见幽兰的开放
迤逦读诗
零零碎碎的时光
若心无所归,愿飘有所依
把你的手儿拿开
放在你的心上
那里是我
最秘密的故乡
用诗歌对你说晚安
无人看见幽兰开放
传说陈子昂在狱中为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一显现出来,他就仰天长号:“天命不佑,吾殆死矣!”随即亡故,年仅四十二岁。关于陈子昂的故事,都充满生命的焦急感,好像他知道一切皆来不及——出名来不及,建功立业来不及,散财保命也来不及。他一路急吼吼地希望赶在死亡来临之前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意义,但终于没能如愿。这让我想起屈原在《离骚》中的形象。
人们提到屈原,一般都讲他忠义、高洁,但是陈世骧先生在他的《“诗的时间”之诞生》中,把《离骚》讲成了在死亡焦虑的追逐之下寻求人生意义的存在主义篇章,虽然他并没有用“存在主义”这个词。他的论述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对于“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的分析。他说那是一个守门的粗汉子懒洋洋地斜靠在门上,并不关心屈原有多急迫,只是懒得动弹,或者想索取一些贿赂。但是,对于追求生命意义的人而言,时光结束,生命就在蹉跎中逝去。后来,我有机会翻译《离骚》时,把这几句做了如下翻译:
我命天国之守为我打开大门,
他却斜倚天门,对我懒懒观看。
时间之光变得黯淡,快要沉熄,
我紧握着幽兰长立,不舍离去。
陈子昂那看起来冲动、浮夸的人生中,就充满了屈原“老冉冉其将至兮,恐脩名之不立”般的紧张。在这首《感遇》中,“幽兰”就有如陈子昂的人生预言。
感遇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我们如果看到一个姑娘名叫“董兰花”,多半会推测她是个村姑,但如果叫“董兰若”,恐怕会觉得是个大家闺秀。“兰花”和“兰若”到底有什么区别?叶嘉莹先生说,中国的古典诗歌中是有语码的,有一些词自然就带有在之前的写作传统中积淀的意义和情感。“兰”“若”并举源自《楚辞》,指幽兰和杜若。幽兰是何种植物殆无异议,但古诗中说的杜若到底是什么,却有很多说法。宋代苏颂的《本草图经》中说,杜若“叶似姜,花赤色,根似高良姜而小辛,子如豆蔻”。姜叶的形状类似柳叶而更宽大,互生于茎两侧。如果苏颂说的杜若就是陈子昂说的杜若,那它大抵就是一种在数枚宽大叶子之上开着赤色花的植物。
看《离骚》,会觉得屈原整天到处采撷兰花和杜若,把它们别在腰间,放入袖筒,让自己的身上也充满芳香。屈原为什么总在摘花呢?难道他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吗?其实,这是《楚辞》中特有的一种象征。屈原将自己对美好理想、高洁品格的追求都寄托在对这些花的叙写上。将这样一朵花置于怀中,它的香气不散,就好像对理想的渴求不灭一样。所以,《离骚》中说:“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意思是“我在所有的田畴之间都种满兰草,又开辟了千百亩田野种上蕙草”,种这些香花美草,相当于在心中许下美好的愿望,对自己有高远的要求。《九歌·湘夫人》中也说“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意思是当我想念一个远方的人时,只有采一朵最美的杜若花相赠,这才能配得上这样的思念。在中国诗歌的源头的《楚辞》里,蕙草、兰草、杜若等寄托了很多理想与情感。日后的写作者再基于这种传统提到它们时,就不仅仅是讲自然界中的具体花草了。“美人香草之托”是中国文学的基本定律,但很少有人提到这个传统的另一面——在找到这些花花草草作为人生的托寓时,这种在世间独求无侣的孤独之感就显得更强烈了。
回到陈子昂的这首《感遇》。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大意是说春夏之间,幽兰和杜若生长繁茂。这是“春风归去绿成阴”的季节,是“高台树色阴阴见”的时节,有一种非常饱满、已经完成的感觉。“芊”的本意是“草盛也”,“蔚”的本意为“牡蒿”,是一种菊科植物,高度间于地被植物与灌木之间,一丛一丛,春夏时翠绿,秋冬时枯死。“芊蔚”指草木丰茂,但它可能不像“离离原上草”那样宽广一片,而是聚成一团。像云烟笼罩般茂密的一团团绿色,大概就叫作“芊蔚”吧。
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在雨里,江南的小山就谈得上是“芊蔚”。那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绿意。每一层都有一点透明,但重重叠叠起来就变得浓密。小时候,雨后我经常看见细薄的雾气在半山流连,所以后来我读到古文里说“蔚然深秀”或者“芊蔚”这些词就特别有感觉。“青青”通“菁菁”,指草木的精华。“芊蔚何青青”是一个重复的感慨,相当于说幽兰杜若到了春夏之间,就像是从绿中萃取的绿,从生机中萃取的生机。
陈子昂想要说,兰若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却不与其他草木争奇斗艳。它“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幽独”指一种非常内敛、与外界有一定距离的美感。屈原在《九章·涉江》中说:“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姜夔在《疏影》中也说:“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这两句都含有孤芳自赏的意思。林黛玉在《红楼梦》中的出场就谈得上“幽独空林色”。她出场之时,并无献媚讨好之心,反倒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但无论是宝玉还是贾母,都被她这种落落寡合的风度打动了,连王熙凤都少不得要说几句好话。贾府中虽有如云钗环,却都被她比了下去。现在的电视剧和电影也非常善于使用这样的手法:在舞会或酒宴的场景中(在校园剧里则是教室),当一个静美高贵而不自知的女孩走入,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更没有把这种美当作一种资本去经营,但当她走进意中人的眼帘,背景音轻了下来,镜头慢了下来,作为背景的人群被虚化,她成为目光的中心。兰若的幽独使林色为之一空,就像天然美人出场会使其他所有的心机与妆扮为之一空。
不过,陈子昂的表述里有一个内在的矛盾:既然你是“幽独”,为什么要强调“自与那般庸脂俗粉不同”?看似超脱,但实质还是争胜。我的好朋友,现年五十岁的杨庆老师,还记得从小妈妈就教她“女孩子不知道自己美才是真的美”,这大概也是“幽独空林色”的变体。但我对这种五十年前的观念感到怀疑。一个人当然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审美对象,可是人怎么可能追求“不知不觉”?顶多只能扮演“不知不觉”吧。相比而言,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美、追求美,反而比较真实。
《说文解字》中,“蕤”的释意是“草木花垂貌”。桃花、李花那样小小的花是不垂的,只有花序够长、花瓣够柔韧的花才垂,比如鸢尾和兰花。硕大的红色花朵从紫红色的叶茎上冒出来。“冒”有向上、生命力涌出的意思。根据叶嘉莹先生的说法,她考察过,草在春天很嫩的时候,草茎是带有一些紫色的,等到长成之后紫色就会褪去。我想起初春时我们江南人爱吃的马兰头,确实在根茎相交处有一些紫色。
前四句是说品质高贵、年华正好,那么际遇又当如何呢?谁知陈子昂毫无过渡:“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不但一天到了傍晚,一年也走到尽头。于是“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不管是中西诗歌,都有一种写法,就是通过控制故事推进的速度获得作者想要的效果。在自然界中,“岁华”和“摇落”之间要经过三个季节。如果我们花很多时间讲述那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读者的感觉会重在理解生命的变迁;倘若我们抽除中间的步骤,直接将“岁华”与“摇落”并置,读者的感受就会落在对死亡的震惊和对无常的控诉上。这就像穆旦在《冬》中所言:“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摇落”这个词是中国文学中极具神采的创造。它和“衰落”“凋落”不太一样。秋天到来时,一阵风吹过,树枝摆动,落下一层叶子,可是树上还有千万翠叶。再一阵风吹过,地上又堆积了更厚的叶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树枝的轮廓越来越清楚,树下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然后有一天,我们忽然意识到风中的枯叶所剩无几,冬天真的来了。这就是“摇落”。
“摇落”这个词中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法挽回的意味。它是一个过程,不是突然到来,它就是命运内隐的程序。首先使用“摇落”的是宋玉。他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古代的人认为有一种叫作“秋气”的东西,它绝不仅仅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秋风,或者文学修辞意义上的“秋天的气息”,而是指自然与人类生命之间的感应关系。古人认为人的一生就像一年中的四季,当秋天到来时,秋气不仅摧伤万物,也提醒人类注意到自己生命的短暂。目睹过草木摇落与衰变,人们对生命的感觉也变得萧瑟。屈原在《离骚》中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所以,当陈子昂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时,其实讲了三层意思:一是自然界花草树木的凋萎,二是美人的衰老,三是君子的理想没有实现。
陈子昂用层层堆叠的手法极尽其能,强调这种痛失。不但是“摇落”,而且是“尽摇落”;不但是一切都已落空,而且是一岁之中最美的芳华落空。至于“芳意竟何成”,同样带有多重含义:一重指“变成了什么”,另一重指“成就了什么”。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曾经的美好姿态、馨香气味,哪怕变成尘土都没有关系,只要它护卫、滋养或成就了什么。人类目睹生命的凋萎,对此无可奈何。所以,不管何种文明,应对方法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通过宗教、哲学、艺术或利他精神,使人们相信自己的生命有可能在死亡后转化成某种更具价值的东西,并以其他形式永远传承。可如果它不但“变成”了尘土,而且并未“成就”任何事业,生命的凋零就彻底落空。正如《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中所说的那样:“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陈子昂的感慨是:如果没有机会实现自我,我们所拥有的美质就只是负担。这是一个常见且符合经验的判断。民间也常说“红颜薄命”“才命相妨”或“情深不寿”,似乎“颜”“才”“情”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当它们能带来“富贵”或“好命”时才有意义。果真如此吗?有没有人觉得“美质”本已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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