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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记

(一)行

若干年后,我离开上海,想要在星罗棋布的视觉图谱中拾得一点虚弱的意义,首先串联起那早被割裂的情感记忆的,一定是上海的路。

上海是以XX路的形式出现的。从光华楼的高层朝外望,学校坐落在一爿“国”字、“政”字开头的街市里,眼前是几大商圈之一的五角场,身后又倚傍着拆迁时代的原著民,这个社区和其他社区并无二致,负载着最古老又成熟的生活机能。去外滩那一带之前,我常常混淆此地和他处的分野,杨浦,更像是放逐于都市的皮条客,每一次触碰,都拉锯和考量着人与城的关系。

直到一周前,淞沪路的地下通道口封了,更多的人扎进万达城中城,人头密集闪耀,脚步一刻也不曾停歇,为的却只是过马路。事实上,这高密度的人流丝毫没有给交通网增添压力,可见封路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地上行不通,还有地下,早晚高峰堵车,还有地铁。这城市一番番永不停歇的迎来送往,一次次突破上限的载客量,一段段不期而遇的爱情,都在以它的巨大包容性召唤你,用人工与智能的双重解放慷慨拥抱你——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那时我穿梭于熙来攘往的嘈杂中央,透过落地玻璃门看自己,脸上斑斑刻着别人:神色疲倦,没有表情,然后兜兜转转,随他人一同散去,整个过程当中,世界好像一直孤零零站在外头。我宽慰自己心中不是没有牵挂,这庞大的陌生感并没什么不好,因为它总能提醒你,轮回空无的后面,始终有着无法抹除的根系。

政通,国定,国权,国济,政民,政立……以校园辐射的路名,几乎是某段历史的编年,寄托了一个时代的理想,或者期望。几十年间,人被裹挟,价值观不断刷新,理想或尘封或湮灭,成为宏大叙事中最不切实际的标点。只有一个个地名、路标经过反复淘洗、筛选、过滤,留存下来。而与之相关的记忆其实是脆弱而断裂的,那些自以为熟悉的过往,总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扑朔迷离。吉光片羽的史料被反复描边,以全新的面貌屹立在众人面前,遮蔽的真相不时泛出暧昧的金属光泽,使人惶恐,所见诸事,兴许都是误解。唯有一棵树的生命昭然若揭。这条唤作“政通”的路上长满了树,清一色的法国梧桐,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雄霸一方、纵贯南京总统府的黄埔路。我的皮肤曾经被那里刀片般的梧桐飘絮恶狠狠伤害过,因而难以想象,来年春天,这里是否会出现同样的光景。抬眼望去,梧桐树梢亲密相挨,葱葱茏茏伸往高处,宛如一群沉思者交头接耳商议什么问题,头顶上空还开了一个洞。我站在路口,眼球被一种浑然天成的纵深感来回撞击,那感受似曾相识却又模棱荒芜。顿时心中一惊,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没有一片树叶开始变黄,一切形同春天,而今已是斑斑棋盘的模样。又好像一语成谶,政通路,真的成了一条通畅无阻的路,一条被遗忘的路,被城市的生住异灭边缘化,静止了,凝固了。踩在这条畅通的路上,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落叶摩擦鞋底窸窸窣窣的声响,每一丝响动又像是一次叩问,叩问哲学话语里的存在本身——脚下的坦途正是前人的沟壑,人类前赴后继,却发现下一个人的生命形态,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样子。不过一种重复而已。

对比之下的政民路反倒有种特别的喧嚣:拆掉一半的建筑,从店面延伸出来的摊位,忽明忽暗的拉线灯泡,以及备受冷落的淮扬菜馆,那种密匝匝的喜悦和失落,仿佛可以消解人对城市的提防与隔膜,让人一下子热腾腾扑进生活里,扑进夜宵里——这条勾连民生的路,慢得这般有理有据,宽得如此心安理得。也像极了,在家乡人的心路上铺就的有轨电车,每滚过一处,便留下一点生活的辙痕:从杂院陋巷到城郊商品房,从民间打汇到智能手机,县城的全部变化,是用三轮车一寸寸丈量出来的,最终又汇聚于一些惠而不费的娱乐活动里。何以解忧,掼蛋麻将,何以销愁,热水澡堂。

韩信路,关天培路,枚乘路,枚皋路……一切都慢。那里至今仍保留着许多传统习俗,大到丧葬礼仪和神鬼传说,小到每天上午十点钟的早茶和下午四点钟的接晌。我好像随时可以在永怀路口的澡堂碰到我的英语老师,随时能看见家门口几百米外的饭店正举行一场两百人的聚会,旮旯里几块木板拼装成的简易牌桌,被雨水遣送回室内软塌、沉沉入梦的退休老干部,戴金丝边眼镜的猪头肉店主;随时可以听到,短促劲疾的仄声字,隔壁男人饶舌又难听的脏话,绕街串巷吆喝的市声……这种种慢行,构成了我二十多年来全部的精神支撑,它们流进血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与此同时,这日复一日的庸碌也会使人失去耐心,消磨掉坚硬的骨骼,感到某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囚禁。你会看到,地理和物理上的不流通加速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流动,亲戚们,就像一群四肢发达的害虫,在每个值得团聚的节日汇聚成翩翩浪花,拍打你的毛孔。你会被一点点解剖,再贴上标签:没房,没车,没对象,黯淡无光,穷途末路。你将永远无法被完整看待——创业好比自焚,没编制等于嫁不出去,理想纯属扯淡,有面子才是真理。半生摸爬滚打的亲戚们,希望我们活在一种平稳的宽广里,找体面工作,找合适对象,做闲职,最好二十五岁开始养老,然后将这种看起来丰溢的圆满和幸福感完好地传递给下一代。在我离开那片土地之前,总有龟速前进将被时代淘汰的隐虑;而当我真的被疾行的漂浪人推着往前走的时候,我已经回不去了。

(二)住

南方降温了。

冬天可能是某个午后到来的。太阳低垂眼帘,深鞠一躬,天和地都后退一大步,肃杀里还残留些拥挤。某日我坐在27层的教室听课,空调开得很足,一脱掉厚重的外套,便迅速被一股宛如恒春的气流包裹。这气流来得均匀充沛,像一粒涂满蜂蜜的奶糖。陷在座椅里,感到温暖而匮乏,清醒又疲惫。转脸望向窗外,车马虫鸟人声无一不在降格,直教人慨叹上海的冬天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冬天都要单调,所有人都驻扎在圆柱体或者立方体的单元格里,捞不起一丝一毫有关寒风吹彻的体验。可寒冷说到底也是一种温度,激发身体的某些通感,有朝一日当人真正忘却寒冷,情感便很难再起波澜了。

像是昨天,我同八年未见的发小重新聚头。我们热情拥抱寒暄,交待彼此近况,吃饭喝茶看电影,履行完整的约会程式。往事聊开去,天大的事情现在看来不过小小祸端,甚至连墙上的斑点也算不上。分手前她提议去她的租住房看看,很近,就在政通路上一个叫“仁和”的小区里。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并不记路。她也许是住在21幢11层靠西的屋子,是一个套间,有五个卧室,每个都称得上宽敞。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只有客厅了,它挤占了原本应该属于每个租住者的私人空间。因为大部分时候,大家不会同一时间出现在客厅里,哪怕下班时间相近,一前一后进门,也大多换了拖鞋便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这样一来,客厅就成了无辜的浪费,还不时提醒你,这儿不是家。谁家会连卧室也要装上智能密码锁呢?

家。十岁以前我住在一个镇上,也是在那里我过完了全部童年,此间发生过的大部分事情如今依然历历在目。比如房子很大,二层两间楼上下,一出生我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但很小的时候我胆子小,常常半夜跑进父母的房间,需要母亲哄才能入眠。那时卧室自然是不可能上锁的,也很少需要敲门,因为母亲漫长的上楼时间已经足够我关掉电视机,端端正正在书桌前坐好,假装自己在学习了。推门而入,正如所有不好的习惯那样,被我们一家人保持了很久,以致后来频频成为争吵的导火索。在我厌学逃课的中学时代,母亲会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亲睹我听周杰伦看安妮宝贝写情书的整个过程,为此我有些憎恨她。以至于后来我性情大变,沉默寡言,情绪一坏就锁上房门,任凭她如何敲打都不开门,直到她累了,乏了,我才像个玩游戏的小孩一样偷偷钻出来,带着一丝得意,像在报复那些年应得却没有得到的尊重。也是那段时间,我才意识到,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在相对隐私的空间里完成的,比如做爱,看AV,写日记,乃至搞艺术。村上春树的小阁楼或是伍尔夫自己的房间就是这个意思。门,其实负担着开启与关闭的双重责任,关上房门,你内心的欲望才开始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释放。

可能都市文明最初就是由释放开始的。当然,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解放。隐私,和政治权利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但话又说回来,都市男女行色匆匆,一夜情的发生几率可能比你到便利店买瓶矿泉水还要高,在这样开门见山简洁高效的关系里,又有谁愿意花很多时间,去侵犯一个陌生人的隐私呢?睡醒了,关上门,你们的生命便再无交集。我想我开始有点懂王家卫了。这些形同火柴盒子的住所,拼贴出都市文明的某些浮光掠影——便利店,空姐,常换常新的男女朋友,还有一段段标满保质期的爱情。可能人与人的情感才是打破铜墙铁壁的唯一途径,它甚至有能力与经济异化相抗衡,只不过,很难,大部分人也不愿意这么做。

我在发小的屋里只作了短暂逗留便动身回校,她怕我找不到出口执意要将我送下楼,出单元门时暮色四合,小区的路灯一排排从身后亮起,加上身旁有人陪伴,我心底很快涌起一股松脆绵软的踏实感。此情此景令我感到异常熟悉,仿佛下一秒不远处就会想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短促的仄声字掠过耳畔,小孩子越过栅栏迈过水坑,衣领和袖口都沾染上米饭香。几秒后,饥饿感迅速升腾旋即又被眼前的高楼浇灭,一瞬间我又变回那个冷静的自己,一个擅长孤独的个体。

于是我边走边认真审视起这爿店面来。有趣的是,在上海,无论多么闭塞狭小的街道,总能发现链家的绿色招牌,可见老天并不打算给这座城市的房地产开发留任何余地。这里最终会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挤,直到无地可拆;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争夺学区房、汽车牌照和空气,直到不必再有。我不知道去链家咨询的人里边,有多少打算买房,有多少买卖二手房,又有多少租房。我忽然发觉这个遍地都是链家的地方其实根本没有家,却用一个词语、一个名字把人和家强行绑定,这样的营销策略残忍又狡猾,像个绝妙的反讽,一个颇具张力的悖论。

我默默盘算着,要有多少钱才能在张牙舞爪的上海开辟一处类似“仁和”的寓所、一间自己的房间,最终落实为一个单薄而高傲的数字,它甚至都不屑多看我一眼。在家乡,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可能只要几十万,最多一百万,而这个数字在上海根本不够买下一间厕所。我也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两个数字的对比带给我的心理落差,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给我带来的绝望感是一样的。举国上下的拆迁行动早已摧毁我内心深处的家园想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奶奶抚养的那片菜畦了,奶奶已去世12年,情感记忆那么近,时间空间却那么远。或者倒过来,就像发小家和我家明明住得很近,我们却要跨越千山万水才得以重逢一样。

一个月前母亲来看我,她抱怨学生宿舍的不科学设计,空间狭小如厕不便,半夜得起身出门,淋浴间的墙壁会掉漆。离开时她叮嘱我,盥洗室太潮了,要把毛巾牙刷拿出去。我笑着告诉她我住得踏实而舒适,但其实,内心一点也不舒适。

此间异乡人的漂泊感廉价而徒劳,庞大如世间灯火。我试图伸出双手,让自己的情感流动起来,可每经过一站,喉咙口那个喑哑的名字便更加干涩——淮安,我们再次背道而驰。

(三)食

全家是个便利店。

和链家、仁和们一样,这些由“家”、“和”形成的聚合其实同词语本身并无本质关联。几个月里我吃了太多次便当,味道很一般,肉是激素制造的,菜总是煨烂掉,可能因为加热过,才得以短暂麻痹神经,不致使孤独一同入喉。透过全家蒸汽氤氲的玻璃看上一眼,总能生出两种极端的情意来。一则,它成为某种形而上的抚顿,二则,它不过是附会和意淫,一种符号化的情感投射罢了。

可转念一想,似乎在我头二十年活蹦乱跳的生命里,独自进食的时候更多。有一年转学,我离开家搬去和表姐同住,那段时间家里遭遇了一些变故,老人们相继生病,各种癌。父母辗转于病房和单位,我突然就懂事了似的,乖顺起来。每天放学回家,和表姐轮流买饭,熏烧熟肉,汤水面点或是其他。表姐与我相对而坐,世界在我们周围暗下来。她比我高一个年级,回来得也比我晚,有时菜凉了大半,她才披着一身寒气迈进家门。漫长虚弱的等待加重了我的饥饿,身体的角角落落都饿,将大块的烧鹅囫囵吞下,胃和肠子磕到一起,咯噔咯噔。长大后流连过各地的餐厅,掌握各式各样的用餐礼仪,却再也无法让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饥饿势不可挡,食物千军万马般汹涌滚入喉肠,完全不留白,没有一点美感。我怀了极大的耐心放慢速度,试图向食物投递去内心对他们的虔敬,慢一点,终于慢下来,味觉却在这个过程中被彻底驯化了。我终于可以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独食,悉数举碗落筷间,时间流淌的节拍,宛如世间其他庄重仪式。

于是我学着电影里的桥本爱和食物对话,眼睁睁看她春夏秋冬一路发胖,也还是不消化。那些大口饕餮的回忆涌上心头,教人心慌,教人怀疑是否因为对待食物的态度过于不严谨,才得罪了神明,把无端灾祸转嫁到家人身上。他们总是生着与食物相关的病:慢性胃炎,肠炎,结石,甚至食道癌和胃癌。这些事情总要被爷爷写进手札里,譬如奶奶弥留之际所遭受的苦痛:某月某日,进食困难,吞咽一口白开水要花上好几分钟;孙女拿了核桃露来,挣扎起身想尝上一口,沾到舌头旋即全部吐掉,疼痛引她叫喊,吊针也挂不进去……这样的文字记录让我感到触目惊心。爷爷说,你奶奶就是活活饿死的。这句残酷寻常的话在我面前铺开一个生命消失的全部图景:食物逃离她的胃,疼痛清空她体内的所有缝隙,她离开时好像一个纯净的圣灵。我心中凄然,奶奶前半生都在饱尝饥饿,最终又在饥饿中死去,冥冥中好像命运的某种戏弄,她的主观意愿得不到伸张,她只是一个任凭摆布的玩偶。

虹影说,我们这一代女人,物质上饥饿,精神上饥饿,性饥饿。我跟她们都不是一代人,只能借由一些文字和想象努力共情。但其实,所有的饥饿都是同一种。去年今日我正兀自在学校的租住房里奋笔疾书,好像多写几个字,就能摧毁心灵的脆弱性与不安全感,在无能为力中苦苦挣扎,正是饥饿的效应。

我重又凝视起那些饮酒嗜吃的乡民来。离我家很近的地方有一条完整的美食街,东西走向,背靠烈士陵园,西望周恩来纪念馆。这种饭店集中林立的场景我只在都市的商圈见过,一整座地下城都在卖吃的。但那条长达一公里多的美食街不同,它不作为任何一个商圈的附属存在,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认识一个做生意的叔叔,他常年流连于这一带,我也有幸时常同他在一张桌上吃饭。不过该怎么形容这个叔叔呢?我非常喜欢他骂起人来那种利落的爽快劲儿,和威权对峙时不卑不亢的样子,以及谈起范冰冰就好像议论隔壁家小姨子的语气。庙堂太高,江湖太远,这酒桌也是一片逝去的武林。而那种可以容二十个人落座的大圆桌我在上海一次也没看到过。礼失求诸野,都市之野,已化作消亡的罗曼史。

后来美食街的店一家接一家倒。我那惯于吃抹干净大笔一挥的大伯,也开始出入那些被他嫌弃过的小饭店或大排档了。以前淮扬菜馆是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要么不做,要做,就是一大桌。丰饶的食物柔化了所有权钱交易,所谈诸事,只关风月。现在可能风月也少了,多的是碌碌繁复的庸常。

胃口不好的时候,从学校围墙外的摊位走过,总能想起一家叫“小武大排档”的家乡餐馆,想那里的甜椒炒肉——脆嫩的皮肉从善如流地在唇齿间运作,咀嚼声自带质感,一瞬间好像堕入情网,物我两忘;接下去将迎来香肠捆蹄和腊肉,翌年早春的蒲菜,还有那只属于小龙虾和甜汽水的季节——蒜泥味整条街扩散,掺杂了色情意味的香气铺面而来;那是属于北方大汉汗液里自带的荷尔蒙,或者挎着军刀的法西斯分子嘴角抿过的淫威……两座城市,究竟是不同菜系的对比还是迥异性格的博弈?我想了很久仍得不出任何答案。趋同的饮食弱化了我的味蕾,我也成了一个吃菜喝汤喜欢加很多辣椒和酱料的人。

阿城在《爱情与化学》中提出过一个重要命题:基因才是我们的根本命运。于是在高度发达的基因工程时代,被扭转的不止食物的基因,还包括我们人类的命运。

某日得知,甜椒位列庞大转基因食品清单的榜首,顿时心有戚戚——我们的胃壁愈变愈厚,心墙越来越硬,原来竟是这些东西暗度陈仓,潜入消化系统,再转化成我们的基因。

(四)衣

可能要从一本叫《伊周》的时装刊物讲起。

年我还在读高中,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几乎原封不动反映在我的脸上,面色朦胧神志不清,加之那身和所有人一样的校服,我的厌学程度简直达到了制高点。那是一所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学习的中学,我混迹其中,日日企盼周六的到来,因为周六可以不穿校服,可以在长达两天的自习时间内传阅各种课外读物。也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几乎读完了所有市面上流传的言情小说,同时提早透支了三年后才该爆发的荷尔蒙。而有关服装的审美,便是由那本杂志培养的。

一开始只要两块钱,同类型的《瑞丽》15块钱,《看电影》也要15块钱。所以一开始,这本杂志就找准了自身在一座县城的位置,低廉的价格,肤浅的消费和消遣。我常常看得很仔细,也自然而然地记住那些模特和设计师的名字:希尔顿姐妹,洛佩兹,卡戴珊或者LadyGaga,维密时装秀……后桌女生热情地向我介绍一周流行元素,高光的几种打法,还有远方城市里永远在线的室内音乐会,一个个名字念起来,远比一年只见一次面的七姑八姨来得亲切。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县城审美的世界,我至今难忘父亲指着LadyGaga猪肉装作呕吐状的模样。不经意间,我和我的朋友们同周围其他人之间的某种联系被这些奇装异服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坚固的屏障,后来逐渐演化为更深的误解。

人人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其实,故人并不真的比新人好。去年冬天我在影城的巨型屏幕下看《山河故人》,看两种系列的隐喻交织:伞头秧歌,粤语情歌,钥匙项链,物的记忆经过一番跌宕迴闪,最终留下赵涛的脸,以及那身质朴土气的衣服。在今天这个时代,土这种东西已经快升格成文物了,一个注脚,彰显一个城市乃至国家的过往变迁,它只能停留在掌故文献和影像资料里。现实生活中,要是有谁还穿得下那样的衣服,大家一定会嘲笑她乡巴佬。人对新衣的偏爱是美的理想的部分折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衣服不等于美。既然如此,我们执着于衣服又意义何在呢?也确实没有什么确凿深刻的意义。人活在世间大部分事都是徒劳,便总想抓住点什么,凭空生造些意义来。这就好比我十分确信《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女人爱上了作家,因为他向她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她原本窘迫生活的、优雅有序的世界。因为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很可能会爱上那个带我们走近这个世界的人。

有段时间,我对贾樟柯另一部叫《无用》的纪录片感触颇深。贾导演在拍完《东》之后,被一个叫马可的服装设计师吸引,催生了由时装行业的嬗变所牵引出的,千千万万在中国做出“无用”努力的艺术家群像的创作理念。马可说,衣服不能如此肤浅,这种信仰贯穿她服装设计的始终,而后的“埋衣”更是集大成——埋,意味着腐朽,和不朽。可把衣服埋到地下,就真的可以同历史对话、从而留住物的记忆吗?在和马可接触的过程中,贾导演发现她的设计灵感来自于服装制作的流水线,于是贾导演去了广东,寻找被工业化流水线所遗忘的“人的情感”。这必然无果。因为摒却了手工传递的情感累积,工业品的制造者和它的使用者之间,没有联系。镜头下的工人以近乎麻木的动作操作器械,从表情到灵魂都写满了绝望,他们是一群被社会抛弃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咬不准“时尚”两个字的发音,也穿不起从他们手中经过的任何一件衣服。他们能做的,仅仅是钻过铁门间隙,到布满油腥的职工食堂站着吃一碗面,仅仅是在简陋诊疗室等待医生的指令,努力伸出苍白的舌苔罢了。贾樟柯选择让衣服背后的工业过程完全裸露,曝露出这群人真实鲜明的处境,进而追溯到自己的家乡山西汾阳。在那里,裁缝铺和许多轻工业作坊一样,无法在市场经济下绝处逢生,裁缝们都跑去挖煤了。这头是深井下丈夫的高危作业,那头是妻子一块钱两块钱贴补家用的缝和补,这完全是一个马可和Dior、Prada们不可理喻的世界。

全副武装的煤矿工人卸下行头,在昏暗肮脏的盥洗室用洗洁精拼命搓洗头发,搓洗身体,再将一盆盆污浊的水浇灌在颜色不一的胴体上——衣服的意义在此全部瓦解。

我想起暑假里母亲带我去老街裁缝铺做的黑裙子,好几次有人问我裙子是从哪里买的,得知无处可买便悻悻然走开。那一刻,我想我的表情和内心都是得意的。但,阳光洒落,我在阳台抖开那裙子的柔软质地,忽然发觉其实自己配不上它。那“衣与人”的况味早就不属于任何潮流和个体。它失落于上海大大小小的旗舰店和时装周。在梧桐飘絮的午后,孤零零起舞。

年12月6日,《伊周》停刊,我生命中关联审美的某个重要章节,也翻篇了。

(五)尾声

与所有异乡人一样,我原本以为,时间和距离会渲染出许多“梦痕”,可走近了才发现,很多时候,乡愁不过是一只悬置的“高脚马桶”。

“高脚马桶”出自张爱玲一本没写完的《异乡记》。记录了年她从上海到温州寻访胡兰成的见闻:“……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数年前我读到这段极平淡克制的描摹时,讶异于张爱玲对自己的诚实与残忍,等到这些近乎逃难的狼狈景象出现在我的生活和梦境里,我只记得那只具有高度概括性和象征意味的高脚马桶了。

只是这年头还有人使用高脚马桶吗?

它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而我们,终将田园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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